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。我们从家里上办公室,上学校,上小菜场,每天走上一里路,走个一二十年,也有几千里;若是每一趟走过那条街,都仿佛是第一次认路似的,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稀罕,就不至于“视而不见”了,那也就跟“行万里路”差不多,何必一定要漂洋过海呢?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着。
黄昏的时候,路旁歇着人力车,一个女人斜欠着坐在车上,手里挽着网袋,袋里有柿子。车夫蹲在地下,点一盏油灯。天黑了,女人脚旁的灯渐渐亮了起来。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那黯淡的土红色极像烘山芋。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,味道虽不见得好,那热腾腾的瓜气与“照眼明”的红色却予人一种“暖老温贫”的感觉。寒天清早,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,扇出滚滚的白烟。我喜欢从那烟里走过。煤炭汽车行经门前也有同样的香而暖的呛人的烟雾。多数人不喜欢燃烧的气味——烧焦的炭与火柴、牛奶、布质——但是直接地称它为“煤臭”“布毛臭”,总未免武断一点。坐在自行车后面的,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,再不然就是儿童,可是前天我看见一个穿绿衣的邮差骑着车,载着一个小老太太,多半是他的母亲吧?此情此景,感人至深。
然而李逵驮着老母上路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。做母亲的不惯受抬举,多少有点窘。她两脚悬空,兢兢业业坐着,满脸的心虚,像红木高椅上坐着的告帮穷亲戚,迎着风,张嘴微笑,笑得舌头也发了凉。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了一盏红灯,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,流丽至极。喜欢一家理发店的橱窗里,张着绿布帷幕,帷脚下永远有一只小狸花猫走动着,倒头大睡的时候也有。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机器轧轧,灯火辉煌,制造糕饼糖果。鸡蛋与香草精的气味,氤氲至天明不散。在这“闭门家里坐,账单天上来”的大都市里,平白地让我们享受了这馨香而不来收账,似乎有些不近情理。我们芳邻的蛋糕,香胜于味,吃过便知。天下事大抵如此——做成的蛋糕远不及制造中的蛋糕,蛋糕的精华全在烘焙时期的焦香。喜欢被教训的人,又可以在这里找到教训。附近有个军营,有人朝朝暮暮努力地学吹喇叭,迄今很少进步。照说那是一种苦恼的、磨人的声音,可是我倒不嫌它讨厌。伟大的音乐是遗世独立的,一切完美的事物皆属于超人的境界,唯有在完美的技艺里,那终日纷呶的、疲乏的“人的成分”能够获得片刻的休息。在不纯熟的手艺里,有挣扎,有焦愁,有慌乱,有冒险,所以“人的成分”特别浓厚。我喜欢它,便是因为“此中有人,呼之欲出”。有一天晚上在冷清的马路上走,听见炒白果的歌:“香又香来糯又糯!”是个十几岁的孩子,唱来还有点生疏,未能朗朗上口。我忘不了那条黑沉沉的长街,那孩子守着锅,蹲踞在地上,满怀的火光。